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87章

關燈
“主上,那就是紫府君?”王在上細細地揣摩他的長相,“神仙不都是胡子一大把的嗎?懷裏抱著拂塵,身上披個八卦……他長得細皮嫩肉的,看上去很好對付。”

厲無咎瞥了他一眼,“很好對付?你去試試,他動動手指頭,你就魂飛魄散了。”

道行高的人,誰願意自己的法相顯得蒼老?那些高齡得道的也就算了,紫府君少年得志,從他飛升的那天起,他的年華就定格在了最鼎盛的時期,永遠不會枯敗。

當神仙多好,蒼茫雲海中馳騁來去,現在又有了如花美眷,日子應當過得十分舒心吧!原以為他斷了仙骨,不死也只剩半條命,誰知他居然還能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裏。究竟是上界的刑罰退化了,還是他得天獨厚占盡優勢,因出身的緣故,自愈的能力比尋常的仙更強?

他輕輕嘆了口氣,回身吩咐王在上:“請他們進茶寮吧,其餘人都不許跟著,退到十丈以外去。”

王在上拱手領命,快步出了小巷。

風裏傳來鐵索相擊發出的聲響,崖兒轉頭看,是那個身負兩柄戰斧的火宗宗主。戰斧以鎖鏈相連,大咧咧地掛在脖子上,滿臉胡渣上方,一雙小眼粲然發亮。見了他們一拱手,粗聲粗氣道:“紫府君你好,我家主上在茶寮恭候大駕,請隨我來。”言罷看了崖兒一眼,對這位波月樓主很是不屑。

不屑的原因很簡單,是恨她殺了他的三位同門。他一點都不相信這個嬌小的姑娘有那麽大的本事,一定是金木水三宗的宗主過於大意了。換了他,必須一斧子把她砍成兩截。他可沒有憐香惜玉的好心情,反而喜歡嫩肉脆骨剮過斧口的聲音。那種撥雲見日般的觸感,真是爽得沒話說。可惜,盟主要和她做買賣,他暫時沒有機會出手,否則倒真要領教領教波月樓主的那雙劍靈,看看是不是真如傳說中的一樣厲害。

他這麽想著,很快在腦子裏構建出對戰場景,他甚至能看見自己勝利後喜慶的大紅臉。得意地乜她一眼,這一眼卻叫他一楞,她也正定定看著他。這女人是狼養大的,所以定眼瞧人時,兩眼幽幽發出綠光。他不自覺地咽了口唾沫,“樓主看我幹啥?”

她的笑容也很陰森,“火宗主,你是白狄人吧?”

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處,自從追隨盟主起,家鄉已經離他越來越遠了。他撇了撇嘴角,“波月樓的情報果真天下無敵。”

她的一只手舉起來,五指蜷曲呈爪狀,那纖細又有力的抓握,分明若春蘭葳蕤,但在他看來卻有紅顏鬼爪的恐怖。王在上警惕地盯著她,“岳樓主這是什麽意思?”

她冷冷道:“有的白狄人死後,能從魂魄裏提取藏靈子,我的雌雄劍就是由一名白狄大將的藏靈子煉化的。看火宗主的身形和氣魄,也很有這樣的潛質,不說七夜鬼燈擎,六夜總煉得出來。”

這話一出,嚇得王在上背上汗毛直豎。就像一個好食人肉的怪物,正和你談論你身上哪塊肉更有嚼勁。他聽說過藏靈子的傳聞,雖說死後能變成殺傷力極強的器靈,也算死得其所,但他無法想象一輩子困在一把劍裏是什麽感受。不見天日,可以這麽說吧!所以他竟有些忌憚這女人,怕她什麽時候忽然出手,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把他的魂魄吸走了。

紫府君聽得揚眉,難怪他的女人有止小兒夜啼的功效。波月樓主實在太可怕了,以前王舍洲誰家孩子夜裏鬧,只要一說七殺來了,立刻就能讓孩子乖乖閉嘴。現如今這套還能用在這五大三粗的大漢身上,看來她的功力又見長了。

不過他是溫柔的仙君,充當好人的機會從來不會錯過,便和煦道:“她這是誇宗主呢,看宗主年紀輕輕,能當上盟主的膀臂,一定身手了得。”

這點王在上很謙虛,“哪裏哪裏,花拳繡腿不值一提。”

仙君搖頭,“宗主妄自菲薄了,畢竟是一城之主。”

他謙虛得再接再厲,“府君貴為上仙,我賤列芻狗。”

仙君被這粗人自謙的話逗笑了,只覺俗世中到處都有有趣的靈魂,即便是不同陣營的,也可以賞玩取樂。

負著手在花間柳下漫步而行,過去萬年俯瞰人間,自有他的從容澹定。風風火火的王在上受不了大人物的散漫,他恨不得催一催,又怕像盟主說的那樣被他打得魂飛魄散,只好含蓄地提醒:“茶寮就在前面小巷,盟主恭候多時了。”

紫府君擡眼向那個小巷望去,巷口站著一個人,身形挺拔,白衣從風。如果不看臉,真有一種隔世看見了自己的錯覺。

心往下沈了沈,倒不是因為驚訝於世上真有人和他這麽像,只是覺得有什麽要浮出水面了,像個打了幾千年的啞謎,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。他走過去,漸漸近了,巷口的人向他拱起了手,什麽都沒說,竟似熟人相見般自便。

一樣的白衣,一樣的氣韻,甚至連眉心都一樣長著紅色的印記。崖兒怔怔看著,先前她的感覺並沒有錯,兩個人走到一起後,更加能夠應證她的揣測。要不是一人一仙,她真要以為他們是兄弟了。

邊上的王在上也有點懵,那雙小眼裏一片迷茫,看看盟主再看看紫府君,奇得連嘴都忘了閉上。

誰都沒有說話,諸如久仰久仰、幸會幸會之類的客套也半句不提。厲無咎往巷內比了比手,紫府君在後隨行,進了茶寮,棚子裏的掌櫃和夥計都不在,竈膛裏卻燃著火。旁邊竹篩裏放著晾幹的新茶,厲無咎像招呼熟客一樣,啟口說了句“坐”。自己牽著袖子抓了把茶葉,細心地抖散開,散進了蒼黑的鐵鍋裏。

靜靜坐著,靜靜看他炒茶。他彎著腰,發冠上的朱紅纓帶垂委向竈臺,他揚手拋到身後,廣袖和纓帶齊飛,露出一截略顯羸弱的手腕,熱火朝天裏隨口說了一句:“看來我的地火龍銜幫上忙了,岳樓主是如約送神璧來了麽?”

茶香隨著他的拋炒逐漸擴散開,崖兒抿唇不語,他轉頭看了他們一眼,無謂地笑了笑。

紫府君的註意力集中在了桌面的小擺設上,茶盤當中放著一個精巧的,紫砂做成的小和尚。那小和尚光著腚,兩手叉腰,胯間的小物件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。

這是茶道中的樂趣吧!他提起茶壺,壺裏有熱水,從小和尚的頭頂澆了下去,抽空道:“盟主知道四海魚鱗圖是我瑯嬛的東西,放在你那裏終有不妥,請盡快歸還,免得大動幹戈。”

炒茶的人恍若未聞,“岳樓主可是府君的人?”

被澆的小和尚渾身變紅,憋了半天的勁兒,終於從那小物件裏滋出了一股細流,紫府君看得發笑,唔了聲道:“是。”

“那麽岳樓主借龍銜珠,可是為了救府君出極地?”

這點也沒錯,龍銜珠有沒有幫上忙都是後話,至少初衷確實是為了救他。

厲無咎淡淡的,兩眼盯著茶色道:“她借珠時就說好,回來以牟尼神璧作為交換。既然救的是府君,府君就沒有立場出頭。”

這份強詞奪理還是很令人佩服的,紫府君道:“一樁歸一樁,做人不像炒茶,炒熟再碾碎,便以為什麽都分辨不出了。我不知你提供龍銜珠的真正用意,究竟是想助她完成心願,還是想送她進鬼門關。但有一點我能肯定,你絕對不希望我來雲浮。”他笑了笑,“我很好奇,如果她被處以極刑,你如何再去圖謀神璧。是不是有人答應了你什麽,所以你才有恃無恐?”

是啊,全讓他猜著了,只是沒想到,這個計劃竟因他擅離蓬山而宣告失敗。不是常說人算不如天算麽,結果連天也有算錯的時候,太令人無奈了。所以現在一切都得靠自己,這麽多年了,回看前世已經有了朦朧之感。一些東西正在逐漸變淡,一些事也變得沒有把握,只能碰碰運氣。

“我好心相借,到府君口中竟如此不堪,府君對我有這麽深的成見麽?”他口頭敷衍著,茶炒得差不多了,示意王在上拿茶罐來裝。自己撚了一撮丟進茶壺裏,佯佯從爐子上提了滾水註入,看那碧綠的葉片翻滾掙紮,最後如鋼針般根根筆直地豎立。他輕籲了口氣,拿三只茶盞擺在桌上,覆往盞裏倒茶,屈起食指向前推了推,“上好的綠雪芽,二位別客氣。”

他拿腔拿調,崖兒心下不耐煩,要不是魚鱗圖被他掌握著,她倒想同他算一算總賬。

紫府君牽袖捏起小小的杯盞,輕呷了一口,“盟主應該慶幸,我現在還願意好好和你對話。魚鱗圖是一定要歸還瑯嬛的,但願盟主能在我耐心用盡之前把圖冊交出來。原本這圖冊在誰身邊我並不介懷,可你不該殺狼王,我同他約好的,等他化形請他喝酒,結果都毀在你手裏了。”

厲無咎冷嘲地一笑,“這種約定算得了什麽,生死之約都能不算數,何況喝酒。”他品了口茶,覺得味道還不錯,吩咐王在上把茶罐放進車駕裏。頓了頓才道,“魚鱗圖現在不在我手裏。”

崖兒直起身來,“盟主不必兜圈子,圖冊是你拿去的,我只問你要。”

厲無咎擡起眼,他有一雙敏銳而幹凈的眼睛,望向她時自帶三分笑意,“樓主不問問圖冊究竟在哪裏麽?”

崖兒譏嘲:“必定是在藏瓏天府,等我殺上眾帝之臺,自然就見分曉了。”

他倒並不生氣,笑道:“樓主要去眾帝之臺做客,我夾道歡迎。不過我這人喜歡物盡其用,再好的東西,放著幹看等同廢物。如果府君和樓主同意,咱們可以一同啟程前往大池。只要找到孤山,圖冊立刻奉還,如此府君可以讓魚鱗圖歸檔,樓主也履行了承諾,兩全其美,二位意下如何?”

紫府君臉上浮起一種崖兒從未見過的陰狠之色,他瞇眼看向厲無咎,眉心的印記艷如烈火,“非要如此麽?執念太深,對人對魔都不好,盟主還是再考慮考慮吧。”

厲無咎到底楞了一下,他對紫府君還是有所顧忌的。如果沒有經歷之前的種種,生州用以規範仙妖的準則他自己也必須遵守。可如今他早就脫離了仙的行列,一個連墮落都不怕的人,還能要求他老老實實守規矩嗎?

他的視線落在他眉心的印記上,“仙君現在還能稱為仙君麽?仙是不得插手人間俗事的。”

紫府君一哂道:“魚鱗圖本就是瑯嬛之物,何所謂插手俗事?盟主如果覺得仙君叫不順口,叫魔君也可以,只要我願意,這世間的妖魔都會聽我號令。”

厲無咎臉上的笑意終於不見了,長嘆道:“府君果真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啊……圖冊我另存他處了,請容我一天時間,明日午時,我親自送入金縷城。”

崖兒暗暗松了口氣,她自然不希望把事情鬧大,如果單是她自己和厲無咎拼殺倒也罷了,一旦仙君加入,情況變得覆雜不說,也給了天帝尋釁的借口。只是這厲無咎的話可不可信,實在說不好。今天面談難道只是來交涉一番,交涉不成就爽快歸還圖冊麽?

“盟主此話當真?”

厲無咎說當真,“樓主要是存疑,可以隨我一同去取。”末了還加了一句,“如果樓主信得過厲某的話。”

信不過,當然也不能去。紫府君道好,“就依盟主所言,明日金縷城內交還魚鱗圖。我只等你到午時,倘或過時,那我們就眾帝之臺上相見。”

他起身,攜崖兒走出了陰陽茶寮。將要邁出小巷前,崖兒回頭看了眼,厲無咎還在茶棚前站著,這樣的目送並不像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,反而更像多年的老友依依惜別。

崖兒扭頭問他:“你覺得他會如約把魚鱗圖送來麽?”

紫府君道:“恐怕不會,所以要早做準備,終究會有一戰。只是這人……”

“怎麽?”

他似乎不太願意提起,過了會兒才道:“可能是位故人。”說完便不再繼續,負手走出了小巷。

故人……崖兒腳下微頓,雖然不知是什麽樣的故人,但可以看出來,他們頗有交情,且交情還很深。難怪剛才看他們的相處很反常,想來彼此都已經察覺了吧!這樣細想竟有些可怕,這厲無咎愈發的深不見底,難道是帶著前世記憶的麽?

她想追問,剛要開口,見大司命帶著紫府弟子出現在河畔長街上。仙君很意外,“你們怎麽來了?”

大司命遲疑了下:“不是君上傳令屬下等同行的麽……”

他大皺其眉,“本君什麽時候……”

猛地驚醒,暗呼不好。一行人風馳電掣趕回金縷城,還沒進金宗府邸,就見門前廣場上橫七豎八躺倒了一片。

青磚被染紅了,黃土也被浸濕了,這慘況如同末日降臨。崖兒站在那裏,看見無數倒下的人中,十步便有一個穿著波月樓的細甲。落日懸在頭頂,她在黃昏的餘暉裏慌不擇路。上前把人翻轉過來……熟悉的臉,是她門下人。踉蹌著跑過去再翻、再翻,一連翻了十來個都是。最後一個倒在大門下的臺階上,血汙覆蓋住臉,依稀能分辨眉眼,但她仍舊不死心,拿手抹了抹,是孔隨風。

像一道焦雷劈在頭頂,她癱坐下來,狠狠抓了兩把泥沙,猩紅著眼說:“我錯了,是我大意了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